穿行在水泥森林
2月26日,北京市朝陽區(qū),送單途中的李紅玲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,身后是她所在配送站片區(qū)內(nèi)的一家大型商場,她常常進入這家商場送單。37歲的李紅玲是一名買菜女騎手,為了讓農(nóng)村老家的父母和孩子過得好一點,她從老家河北邢臺來到北京打工。在她工作的平臺,她每個月的送單量基本都在北京排前三。
3月1日,河北省邢臺市柏鄉(xiāng)縣固城店鎮(zhèn)城陽村,李紅玲(右一)和家人在家中吃飯。當天上午,她和丈夫剛剛乘坐高鐵返回家中,兩個兒子第二天就要返校上學。受訪者供圖
2月26日,北京市朝陽區(qū),李紅玲和同事在配送站取訂單。她背后的屏幕上顯示著當日騎手的工作安排。
3月1日清晨5點半,北京市朝陽區(qū)的一間出租屋內(nèi),李紅玲和丈夫在床邊作出門前的準備。丈夫用剃須刀刮胡子,李紅玲坐在床邊涂保濕霜。他們將搭乘當天早上7點多的高鐵回河北邢臺老家。
2月26日晚上9點,北京市朝陽區(qū),李紅玲在一家大型商場內(nèi)送單。當天是元宵節(jié),商場臨近打烊,仍有許多身著各色服裝的騎手在此送單。
2月26日,北京市朝陽區(qū)某小區(qū)內(nèi),李紅玲準備配送訂單。
3月1日清晨,李紅玲和丈夫以及一個老鄉(xiāng)準備前往北京西站乘高鐵回家。他們今年都沒有回老家過年,打算趁開學前陪陪孩子。他們基本一年只回一次家。上次回家,他們專程到商場給孩子買了大包小包的零食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帶著太累贅,今年他們只帶了兩口鍋回家,是新辦的銀行卡的贈品。 2月26日元宵節(jié)晚上,李紅玲送完當天最后一份訂單,比往日提前一小時下班回到家,約好相聚的老鄉(xiāng)已經(jīng)吃過一輪。大家習慣了她遲到,李紅玲總叫大家先吃。李紅玲的丈夫也時常抱怨她“錢掙不完”。 在數(shù)萬名穿行在城市的騎手中,今年37歲的李紅玲不是特別的一個。和很多人一樣,她干過很多職業(yè),比如快遞、家政,還開過包子鋪,但現(xiàn)在,她成了一名買菜女騎手。沒別的原因,為了讓農(nóng)村老家的父母和孩子過得好一點,什么賺得多她就做什么。 在這個賣體力的行業(yè),女性很少。李紅玲所在的騎手站,女性只占10%,但她不想讓性別影響工作。面對這個陌生城市,李紅玲有求必應,碰上幾十公斤重的訂單也提著、扛著就往小區(qū)里沖,不用小推車,因為覺得沒有自己跑著快。送外賣不到兩年,她瘦了40斤,皮膚曬得黝黑。過年回村,鄰居都認不出她了,悄悄拉住她丈夫問,“你啥時候換了個老婆?” 李紅玲是出了名的“單王”。在她工作的平臺,她每個月的送單量基本都在北京排前三。一天送單時,她小聲算著自己當天跑了93單,同在電梯里身著五顏六色衣服的其他騎手不約而同地發(fā)出驚嘆:“你說多少?”一個可供對比的數(shù)據(jù)是,在李紅玲供職的騎手站,騎手工作量達標的標準為一天20單。 李紅玲工作時穿著平臺提供的統(tǒng)一制服,外表上唯一能透露性別的,只有頭盔下露出的一小綹長發(fā)。一次她摘下頭盔透透汗,有男同事嚇了一跳,怎么是個女的?但也是這個“女的”,連同許多和她一樣在這個城市里無人知曉姓名的普通人,承擔起了人口超2000萬的北京日常所需的種種服務。在這個號召“就地過年”的特殊的春節(jié),他們也選擇了留守。除夕這天,李紅玲送出了約500公斤的食材,包括5條活魚——中國人過年講究“年年有魚”,活魚的兆頭更吉祥。 不過,魚兒沒有游上她家的年夜飯桌。和往常一樣,夜里10點結束工作后,她回到東五環(huán)城中村里8平方米的平房,打開折疊桌,搬出小椅子,和幾個同行老鄉(xiāng)吃了一頓簡單的、屬于自己的年夜飯。干杯時有人沒喝酒,因為第二天早上6點半,他們又要開始新一天的工作,供養(yǎng)城市里的無數(shù)個胃。 李紅玲每天早上6點半上班,平臺規(guī)定的工作時間到晚上8點,但她總要送到站里沒有訂單才回家。只要在北京,李紅玲天天如此,她自嘲唯一的娛樂是“看遍沿途風景”,這意味著每天跑空兩塊電動車電池,騎行超過150公里,微信步數(shù)好幾萬,3個月不到穿壞一雙鞋。有時下班后回到出租屋,她吃著飯就睡著了,碗都摔了好幾個。 李紅玲和丈夫租住的房間里沒有廁所,開間里放下高低床、冰箱、衣柜和小折疊桌后幾乎沒有下腳的位置,也沒有什么家鄉(xiāng)的痕跡。李紅玲和許多外來務工的同行一樣,不覺得自己屬于這座買不起房、家人難以團聚的城市——盡管他們可以僅憑一條地址就找到任意一家,知曉通往那里最快的“捷徑”,熟悉每一條街道的模樣。 除夕之夜的回家路上,不時有煙火在繁密的鞭炮聲里升空,在李紅玲的頭盔上映出斑斕的光。路燈和車燈打在她身上,影子伸長又縮短,縮短又伸長,她又想起家里的兩個兒子。 李紅玲來自河北邢臺柏鄉(xiāng)縣固城店鎮(zhèn)城陽村。那是一個并不富裕的村子,年輕人基本都外出打工。為了讓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,李紅玲把兩個兒子都送到縣城讀書。一家老小的生計都依靠李紅玲兩口子在北京當騎手的收入。他們在縣城買的新房剛裝修好,身上還擔著房貸,李紅玲希望再給兒子們掙出房子,好娶媳婦。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要再跑多久,不知道這份工作還能做多久,不知道如果做騎手不賺錢了,自己還能在北京做什么。 她只能盡可能的多送單。下午2點到4點訂單少,其他騎手嫌跑一趟賺得少,往往在這個時間吃飯、休息,或者聚在一起打游戲、刷抖音,李紅玲就把單都接過來。她總是盯著提示新訂單的屏幕,等單的間隙還要跑步就近送一兩單,不管重量和數(shù)量。她的肩上背著家,什么都不算重了。 對李紅玲來說,這個年與平常日子沒有什么不同,除了意料之外的善意。她早習慣了冰冷的防盜門后冰冷的臉,把“抱歉”掛在嘴邊,與規(guī)矩繁多的保安和前臺交涉。但除夕這天,她收到了來自客戶的25句新年快樂、兩個橘子和幾捧糖果。過年期間訂單多,有的超時了,李紅玲也沒有收到任何投訴或退單,顧客都不住地道謝,說能送就很好了。 她還有同事收到了老人追到電梯口送來的紅包,那個久不用現(xiàn)金的中年騎手感覺像收到了壓歲錢。一名外賣騎手,在接近零點送完最后一單后,被同齡的顧客邀請一起吃年夜飯。還有一名騎手給仍在寫字樓里加班的人送去餃子后,感慨有人和自己一樣過年不休息,也驚訝這幾位城市白領的年夜飯竟也只是一份外賣水餃。 元宵節(jié)這天晚上,李紅玲端著碗吃起當天的第一頓正餐,心里想著,離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天。她早就計劃3月1日回家,趁孩子們開學前能陪陪他們,再休息幾天,好開始新一年的騎手生活,繼續(xù)穿行在水泥森林之中。 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王嘉興 攝影報道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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